胡適「西遊記考證」之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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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恩三藏法師傳

      以上略述玄奘取經的故事的本身。這個故事是中國佛教史上一件極偉大的故事;所以這個故事的傳播,和一切大故事的傳播一樣,漸漸的把詳細節目都丟開了,都「神話化」過了。況且玄奘本是一個偉大的宗教家,他的遊記裏有許多事實,如沙漠幻景及鬼火之類,雖然都可有理性的解釋,在他自己和別的信徒的眼裏自然都是「靈異」,都是「神蹟」。後來佛教徒與民間隨時逐漸加添一點枝葉,用奇異動人的神話來代換平常的事實,這個取經的大故事,不久就完全神話化了。

      即如上文所引慧立的《慈恩三藏法師傳》中一段說:

      從此已去,即莫賀延磧,長八百餘里,古曰沙河。上無飛鳥,下無走獸,復無水草。是時顧影唯一心但念觀音菩薩及《般若心經》。初法師在蜀,見一病人,身瘡臭穢,衣服破污,愍將向寺,施與飲食衣服之直。病者慚愧,乃授法師此經,因常誦習。至沙河間,逢諸惡鬼奇狀異類遶人前後;雖念觀音,不得全去;即誦此經,發聲皆散;在危獲濟,實所憑焉。

這一段話還合於宗教心理的經驗;然而宋朝初年(西曆九七八)輯成的《太平廣記》,引《獨異志》及《唐新語》,已把這一段故事神話化過了。《太平廣記》九十二說:

      沙門玄奘,唐武德初(年代誤)往西域取經,行至罽賓國,道險。〔多〕虎豹,不可過。奘不知為計,乃鏁房門而坐。至夕開門,見一老僧,頭面瘡痍,身體膿血,床上獨坐,莫知來由。奘乃禮拜勤求,僧口授《多心經》一卷,令奘誦之;遂得山川平易,道路開闢,虎豹藏形,魔鬼潛跡,遂至佛國,取經六百餘部而歸。其《多心經》,至今誦之。

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 歐陽詢

我們比較這兩種記載,可見取經故事「神話化」之速。《太平廣記》同卷又說:

      初奘將往西域,於靈巖寺見有松一樹。奘立於庭,以手摩其枝曰:「吾西去求佛教,汝可西長。若吾歸,即卻東迴,使吾弟子知之。」及去,其枝年年西指,約長數丈。一年,忽東迴。門人弟子曰,「教主歸矣。」乃西迎之。奘果還。至今眾謂此松為摩頂松。

這正是《西遊記》裏玄奘說的「但看那山門裏松枝頭向東,我即回來」(第十二回,又第一百回)的話的來源了。這也可證取經故事的神話化。

        歐陽修《于役志》說:

      景祐三年丙子七月,甲申,與君玉飲壽寧寺(揚州)。寺本徐知誥故第;李氏建國,以為孝先寺;太平興國改今名。寺甚宏壯,畫壁尤妙。問老僧,云,「周世宗入揚州時,以為行宮,盡圬漫之。惟經藏院畫玄奘取經一壁獨在,尤為絕筆。」歎息久之。

南唐建國離開玄奘死時不過二百多年,這個故事已成為畫壁的材料了。我們雖不知此畫的故事是不是神話化了的,但這種記載已可以證明那個故事的流傳之遠。

      民國四年,羅振玉先生和王國維先生在日木三浦將軍處借得一部《大唐三藏取經詩話》,影印行世。此書凡三卷,卷末有「中瓦子張家印」六個字。王先生考定中瓦子為宋臨安府的街名,乃倡優劇場的所在(參看吳自牧《夢粱錄》卷十九,又卷十五),因定為南宋「說話」的一種。書中共分十七章,每章自有題目,頗似後世小說的回目。書中有詩有話,故名「詩話」。今鈔十七章的目錄如下:

  • 大唐三藏取經詩話□□□□第一回。(全闕)
  • 行程遇猴行者處第二。
  • 入大梵天王宮第三。
  • 入香山寺第四。
  • 過獅子林及樹人國第五。
  • 過長坑大蛇嶺處第六。
  • 入九龍池處第七。
  • 「遇深沙神」第八。(題闕)
  • 入鬼子母國處第九。
  • 經過女人國處第十。
  • 入王母池之處第十一。
  • 入沉香國處第十二。
  • 入波羅國處第十三。
  • 入優鉢羅國處第十四。
  • 天竺國度海之處第十五。
  • 轉至香林寺受《心經》第十六。
  • 到陝西王長者妻殺兒處第十七。

我們看這個目錄,可以知道在南宋時,民間已有一種《唐三藏取經》的小說,完全是神話的,完全脫離玄奘取經的真故事了。這部書確是《西遊記》的祖宗。內中有三點,尤可特別注意:

  • 一、猴行者的加入。
  • 二、深沙神為沙和尚的影子。
  • 三、途中的妖魔災難。

      先說猴行者。《取經詩話》中,猴行者已成了唯一的保駕弟子了。第二節說:

      僧行六人,當日起行。法師語曰:「今往西天,程途百万,各人謹慎。」……偶於一日午時,見一白衣秀才,從正東而來,便揖和尚:「萬福,萬福!和尚今往何處?莫不是再往西天取經否?」法師合掌曰:「貧僧奉敕,為東土眾生未有佛教,是取經也。」秀才曰:「和尚生前兩迴去取經,中路遭難。此迴若去,千死萬死。」法師曰:「你如何得知?」秀才曰:「我不是別人。我是花果山,紫雲洞,八万四千銅頭鐵額獼猴王。我今來助和尚取經。此去百万程途,經過三十六國,多有禍難之處。」法師應曰;「果得如此,三世有緣,東土眾生獲大利益。」當便改呼為「猴行者」。

此中可注意的是:一、當時有玄奘「生前兩迴取經,中路遭難」的神話。二、猴行者現白衣秀才相。三、花果山是後來小說有的,紫雲洞後來改為水簾洞了。四、「八萬四千銅頭鐵額獼猴王」一句,初讀似不通,其實是很重要的;此句當解作「八萬四千個獼猴之王」(說詳下章)

      第三章說猴行者曾「九度見黃河清」。第十一章裏,他自己說:

      我八百歲時到此中(西王母池)偷桃喫了,至今二万七千歲不曾來也。

法師曰:

      今日蟠桃結實,可偷三五個喫。

猴行者曰:

      我因八百歲時偷喫十個,被王母捉下,左肋判八百,右肋判三千鐵棒,配在花果山紫雲洞。至今肋下尚痛,我今定是不敢偷喫也。

西王母

這一段自然是《西遊記》裏偷吃蟠桃的故事的來源,但又可見南宋「說話」的人把猴行者寫的頗知畏懼,而唐僧卻不大老實!

      唐僧三次要行者偷桃,行者終不敢偷,然而蟠桃自己落下來了。

      說由未了,攧下三顆蟠桃,入池中去。……師曰,「可去尋取來喫。」猴行者即將金鐶杖向盤石上敲三下,乃見一個孩兒,面帶青色,爪似鷹鸇,開口露牙,向池中出。行者問,「汝年幾多?」孩曰,「三千歲。」行者曰,「我不用你。」又敲五下,見一孩兒,面如滿月,身掛繡纓。行者曰,「汝年多少?」答曰,「五千歲。」行者曰,「不用你。」又敲數下,偶然一孩兒出來。問曰,「你年多少?」答曰,「七千歲。」行者放下金鐶杖,叫取孩兒入手中,問和尚,「你喫否?」和尚聞語心驚,便走。被行著手中旋數下,孩兒化成一枚乳棗,當時吞入口中。後歸東土唐朝,遂吐出于西川,至今此地中生人參是也。

這時候,偷蟠桃和偷人參果還是一件事。後來《西遊記》從此化出,分作兩件故事。

      上段所說「金鐶杖」,乃是第三章裏大梵天王所賜。行者把唐僧帶上大梵天王宮中赴齋,天王及五百羅漢請唐僧講《法華經》,他「一氣講完,如瓶注水」。大梵天王因賜與猴行者「隱形帽一事,金鐶錫杖一條,鉢盂一隻,三件齊全」。這三件法寶,也被《西遊記》裏分作幾段了(《詩話》稱天王為北方毗沙門大梵天王。這是「托塔天王」的本名,梵文為Vai'sravana,可證此書近古)

      《詩話》第八章,不幸缺了兩頁,但此章記玄奘遇深沙神的事,確是後來沙僧的根本。此章大意說玄奘前身兩世取經,中途都被深沙神喫了。他對唐僧說:「項下是和尚兩度被我喫你,袋得枯骨在此。」和尚說:「你最無知。此回若不改過,教你一門滅絕。」深沙合掌謝恩:「伏蒙慈照!」深沙當時哮吼,化了一道金橋;深沙神身長三丈,將兩手托定,師行七人便從金橋上過,過了深沙。深沙詩曰:

      一墮深沙五百春,渾家眷屬受災殃。金橋手托從師過,乞荐幽神化卻身。

      法師詩曰:

      兩度曾經汝喫來,更將枯骨問无才。而今赦法殘生去,東土專心次第排。

      猴行者詩曰:

      謝汝回心意不偏,金橋銀線步平安。回歸東土修功德,荐拔深沙向佛前。

西遊記》第八回說沙和尚在流沙河做妖怪時,「向來有幾次取經人來,都被我吃了。凡吃的人頭,拋落流沙,竟沉水底。惟有九個取經人的骷髏,浮在水面,再不能沉。我以為異物,將索兒穿在一處,閑時拿來頑耍」。這正是從深沙神一段變出來的。第二十二回,木吒把沙和尚項下掛的骷髏,用索子結作九宮,化成法船,果然穩似輕舟,浪靜風平,渡過流沙河。那也是從《詩話》裏的金橋銀線演化出來的。不過在南宋時,深沙的神還不曾變成三弟子之一。猪八戒此時連影子都沒有呢。

      次說《詩話》中敘玄奘路上經過許多災難,雖沒有「八十一難」之多,卻是「八十一難」的縮影。第四章猴行者說:

      我師莫訝西路寂寥;此中別是一天。前去路途盡是虎狼蛇兔之處。逢人不語,万種恓惶;此去人烟,都是邪法。

全書寫這些災難,寫的實在幼稚,全沒有文學的技術。如寫蛇子國:

      大蛇小蛇,交雜無數,攘亂紛紛。大蛇頭高丈餘,小蛇頭高八尺,怒眼如燈,張牙如劍。

如寫獅子林:

      只見麒麟迅速,獅子崢嶸,擺尾搖頭,出林迎接,口銜香花,皆來供養。

這種淺薄的敘述可以使我們格外賞歎明清兩朝小說技術的驚人的進步。

      我們選錄《詩話》中比較有趣味的一段——火類坳頭的白虎精:

      ……只見嶺後雲愁霧慘,雨細交霏。雲霧之中,有一白衣婦人,身掛白羅衣,腰繫白褶,手把白牡丹花一朵,面似白蓮,十指如玉。……猴行者一見,高聲便喝:「想汝是火類坳頭白虎精,必定是也!」婦人聞語,張口大叫一聲,忽然面皮裂皺,露爪張牙,擺尾搖頭,身長丈五。定醒之中,滿山都是白虎。被猴行者將金鐶杖變作一個夜叉,頭點天,腳踏地,手把降魔杵,身如藍靛青,髮似硃沙,口吐百丈火光。當時白虎精哮吼近前相敵,被猴行者戰退。半時,遂問虎精甘伏未伏。虎精曰,未伏。猴行者曰,「汝若未伏,看你肚中有一個老獼猴。」虎精聞說,當下未伏,一叫獼猴,獼猴在白虎精肚內應,遂教虎開口吐出一個獼猴,頓在面前,身長丈二,兩眼火光。白虎精又云,我未伏。猴行者曰,「汝肚內更有一個。」再令開口,又吐出一個,頓在面前。白虎精又曰未伏。猴行者曰,「你肚中无千无万個老獼猴,今日吐至來日,今月吐至來月,今年吐至來年,今生吐至來生,也不盡。」白虎精聞語,心生忿怒;被猴行者化一團大石,在肚內漸漸會大;教虎精吐出,開口吐之不得,只見肚皮裂破,七孔流血。喝起夜叉,渾門大殺,虎精大小粉骨塵碎,絕滅除蹤。

西遊記》裏的孫行者最愛被人吃下肚裏去,這是他的拿手戲,大概火類坳頭的一個暗示,後來也會用分身法,越變越奇妙有趣味了。我們試看孫行者在獅駝山被老魔吞下肚去,在無底洞又被女妖吞下去;他又住過鐵扇公主的肚裏,又住過黃眉大王的肚裏,又住過七絕山稀柿衕的紅鱗大蟒的肚裏。巧妙雖各有不同,淵源似乎是一樣的。

      以上略記《大唐三藏取經詩話》的大概。這一本小冊子的出現,使我們明白南宋或元朝已有了這種完全神話化了的取經故事;使我們明白《西遊記》小說——同《水滸》、《三國》一樣——也有了五六百年的演化的歷史:這真是可寶貴的文學史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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