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西遊記考證」之四、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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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到這裏,我要退回去,追敘取經故事裏這個猴王的來歷。何以南宋時代的玄奘神話裏忽然插入了一個神通廣大的猴行者?這個猴子是國貨呢?還是進口貨呢?

       前不多時,周豫才先生指出《納書楹曲譜補遺》卷一中選的「西遊記」四齣,中有兩齣提到「巫枝祗」和「無支祁」。「定心」一齣說孫行者「是驪山老母親兄弟,無支祁是他姊妹」。又「女國」一齣說:

      似摩騰伽把阿難攝在瑤山上,若鬼子母將如來圍定在靈山上,巫枝祁把張僧拏在龜山上。不是我魔王苦苦害真僧,如今佳人個個要尋和尚。

周先生指出,作《西遊記》的人或亦受這個巫枝祁故事的影響。我依周先生的指點,去尋這個故事的來源;《太平廣記》卷四六七李湯條下,引《古岳瀆經》第八卷云:

      禹理水,三至桐柏山,驚風走雷,石號木鳴,五伯擁川,天老肅兵,不能興。……禹因鴻濛氏,章商氏,兜盧氏,犂婁氏,乃獲淮渦水神,名無支祁,善應對言語,辨江淮之淺深,原隰之遠近;形若猿猴,縮鼻高額,青軀白首,金目雪牙,頸伸百尺,力踰九象,搏擊騰踔,疾奔輕利。……頸鏁大索,鼻穿金鈴,徙淮陰之龜山之足下,俾淮水永安流注海也。

這個無支祁是一個「形若猿猴」的淮水神,《詞源》引《太平寰宇記》,說略同。周先生又指出朱熹《楚辭辨證》「天問」篇下有一條云:

      此間之言,特戰國時俚俗相傳之語,如今世俗僧伽降無之祈,許遜斬蛟蜃精之類,本無稽據,而好事者遂假托撰造以實之。

據此,可見宋代民間又有「僧伽降無之祈」的傳說。僧伽為唐代名僧,死於中宗景龍四年(七一○)。他住泗州最久,淮泗一帶產生許多關於他的神話(《宋高僧傳》十八,《神僧傳》七)。降無之祈大概也是淮泗流域的僧伽神話之一,到南宋時還流行民間。

無支祁       但上文引曲詞裏的無支祁,明是一個女妖怪,他有「把張僧拏在龜山上」的神話。龜山即是無支祁被鎖的所在,大概這個無支祁,無論是古的今的,男性女性,始終不曾脫離淮泗流域。這是可注意的第一點,因為《西遊記》小說的著者吳承恩(見下章)是淮安人。第二,《宋高僧傳》十八說,唐中宗問萬迴師,「彼僧伽者,何人也?」對曰,「觀音菩薩化身也。」「僧伽傳」說他有弟子三人:慧岸,慧儼,木叉木叉多顯靈異,唐僖宗時,賜謚曰真相大師,塑像侍立於僧伽之左,若配饗焉。傳末又說「慧儼侍十一面觀音菩薩傍」。這也是可注意的一點,因為在《西遊記》裏,慧岸和木叉已併作一人,成為觀音菩薩的大弟子了。第三,無支祁被禹鎖在龜山足下,後來出來作怪,又有被僧伽(觀音菩薩化身)降伏的傳說;這一層和《取經詩話》的猴王,和《西遊記》的猴王,都有點相像。或者猴行者的故事確曾從無支祁的神話裏得着一點暗示,也未可知。這也是可注意的一點。

哈奴曼       以上是猜想猴行者是從中國傳說或神話裏演化出來的。但我總疑心這個神通廣大的猴子不是國貨,乃是一件從印度進口的。也許連無支祁的神話也是受了印度影響而仿造的。因為《太平廣記》和《太平寰宇記》都根據《古岳瀆經》,而《古岳瀆經》本身便不是一部可信的古書。宋元的僧伽神話,更不消說了。因此,我依著鋼和泰博士(Baron A. Staël-Holstein)的指引,在印度最古的紀事詩《拉麻傳Rāmāyana裏尋得一個哈奴曼Hanumān,大概可以算是齊天大聖的背影了。  

      《拉麻傳》大約是二千五百年前的作品,記的是阿約爹國王大剎拉達的長子,生有聖德和神力;娶了一個美人西妲為妻。大剎拉達的次妻聽信了讒言,離間拉麻父子間的愛情,把拉麻驅逐出去,做了十四年的流人。拉麻在客中,遇著女妖蘇白;蘇白愛上了拉麻,而拉麻不倸他。這一場愛情的風波,引起了一場大鬥爭。蘇白大敗之後,奔到楞伽,求救於他的哥哥拉凡納,把西妲的美貌說給他聽,拉凡納果然動心,駕了雲車,用計賺開拉麻,把西妲劫到楞伽去。

Hanumān      拉麻失了他的妻子,決計報仇,遂求救於猴子國王蘇格利法。猴子國有一個大將,名叫哈奴曼,是天風的兒子,有絕大神通,能在空中飛行,他一跳就可從印度跳到錫蘭(楞伽)。他能把希瑪拉耶山拔起背著走。他的身體大如大山,高如高塔,臉放金光,尾長無比。他替拉麻出力,飛到楞伽,尋著西妲,替他們傳達信物。他往來空中,偵探敵軍的消息。

      有一次,哈奴曼飛向楞伽時,途中被一個老母怪(Su-rasā)一口吞下去了。哈奴曼在這個老魔的肚子裏,心生一計,把身子變的非常之高大;那老魔也就不能不把自己的身子變大,後來越變越大,那妖怪的嘴張開竟有好幾百里闊了;哈奴曼趁老魔身子變的極大時,忽然把自己身子縮成拇指一般小,從肚裏跳上來,不從嘴裏出去,卻從老魔的右耳朵孔裏出去了。

      又有一次,哈奴曼飛到希瑪拉耶山(剛大馬達山)中去訪尋仙草,遇着一個假裝隱士的妖怪,名叫喀拉,是拉凡納的叔父受了密計來害他的。哈奴曼出去洗浴,殺了池子裏的一條鰐魚,從那鰐魚肚裏走出一個受謫的女仙。那女仙教哈奴曼防備喀拉的詭計,哈奴曼便去把喀拉捉住,抓着一條腿,向空一摔,就把喀拉的身體從希瑪拉耶山一直摔到錫蘭島,不偏不正,剛剛摔死在他的侄兒拉凡納的寶座上!

      哈奴曼有一次同拉凡納決鬥,被拉凡納們用計把油塗在他的猴尾巴上,點起火來,那其長無比的尾巴就燒起來了。然而哈奴曼的神通廣大,他們不但沒有燒死他,反被哈奴曼借刀殺人,用他尾巴上的大火把敵人的都城楞伽燒完了。

      我們舉這幾條,略表示哈奴曼的神通廣大,但不能多舉例了。哈奴曼保護拉麻王子,征服了楞伽的敵人,奪回西妲,陪他們凱旋,回到阿約爹國。拉麻凱旋之後,感謝哈奴曼之功,賜他長生不老的幸福,也算成了「正果」了。

哈奴曼      陶生John Dowson在他的《印度古學詞典》裏(頁一一六)說:「哈奴曼的神通事蹟,印度人從少至老都愛說愛聽的。關於他的繪畫,到處都有。」除了《拉麻傳》之外,當第十世紀和第十一世紀之間(唐末宋初),另有一部「哈奴曼傳奇」(Hanumān Nātaka)出現,是一部專記哈奴曼奇跡的戲劇,風行民間。中國同印度有了一千多年的文化上的密切交通,印度人來中國的不計其數,這樣一樁偉大的哈奴曼故事是不會不傳進中國來的。所以我假定哈奴曼是猴行者的根本。除上引許多奇跡外,還有兩點可注意。第一,《取經詩話》裏說,猴行者是「花果山紫雲洞八万四千銅頭鐵額獼猴王」。花果山自然是猴子國。行者是八萬四千猴子的王,與哈奴曼的身分也很相近。第二,《拉麻傳》裏說哈奴曼不但神通廣大,並且學問淵深;他是一個文法大家;「人都知道哈奴曼是第九位文法作者」。《取經詩話》裏的猴行者初見時乃是一個白衣秀才,也許是這位文法大家墮落的變相呢!

      現在我可以繼續敘述宋以後取經故事的演化史了。

納書楹曲譜       金代的院本裏有「唐三藏」之目,但不傳於後。元代的雜劇裏有吳昌齡做的「唐三藏西天取經」,亦名「西遊記」。此書見於《也是園書目》,云四卷;曹寅的《楝亭書目》(京師圖書館抄本)作六卷。這六卷的《西遊記》當乾隆末年《納書楹曲譜》編纂時還存在,現在不知尚有傳本否。《納書楹曲譜》中選有下列各種關於《西遊記》的戲曲:

  • 「唐三藏」 一齣:「回回」。(續集二)
  • 「西遊記」 六齣:「撇子,認子,胖姑,伏虎,女還,借扇」。(續集三)
  • 又「西遊記」 四齣:「餞行,定心,揭鉢,女國」。(補遺)
  • 「俗西遊記」 一齣:「思春」。

我們看這些有曲無白的詞曲,實在不容易想像當日的原本是什麼樣子了。「唐三藏」一齣,當是元人的作品。但我們在這一齣裏,只看見一個西夏國的回回皈依頂禮,不能推想全書的內容。只有末段臨行時的曲詞說:

      俺只見黑洞洞征雲起,更那堪昏慘慘霧了天日!

      願恁個大唐師父取經回,再沒有外道邪魔可也近得你!

從末句裏可以推想全書中定有「外道邪魔」的神話分子了。

      吳昌齡的六本「西遊記」不知是《納書楹》裏選的這部「唐三藏」,還是那部「西遊記」。我個人推想,「唐三藏」是元初的作品,而吳昌齡的「西遊記」卻是元末的作品,大概即是《納書楹》裏選有十齣的那部「西遊記」。我的理由有幾層:

        一、這部「西遊記」曲的內容很和《西遊記》小說相接近。焦循《劇說》卷四說:

      元人吳昌齡「西遊」詞與俗所傳《西遊記》小說小異。

小異就是無大異。今看「西遊記」曲中,「撇子」一折寫殷夫人把兒子拋入江中,「認子」一折寫玄奘到江州衙內認母,「餞行」一折寫玄奘出發,「定心」一折寫緊箍咒收伏心猿,「伏虎」「女還」二折寫行者收妖救劉大姐,「女國」一折寫女國王要嫁玄奘,「借扇」一折寫火燄山借扇:都是和《西遊記》小說很接近的。「揭鉢」一折雖是演義所無,但周豫才先生說「火燄山紅孩兒當即由此化生」,是很不錯的。十折之中,只有「胖姑」一折沒有根據。但我們很可以假定這十折都是焦循說的那部「與《西遊記》小說小異」的吳昌齡《西遊記》了。

      二、吳昌齡的「西遊記」曲,頗有文學的榮譽。「虎口餘生」(「鐵冠圖」)的作者曹寅曾說:

      吾作曲多效昌齡,比于臨川之學董解元也。(見焦循《劇說》四)

      我們看《納書楹》所引十折,確然都很有文學的價值。最妙的是「胖姑」一折,全折曲詞雖是從元人睢景臣的「漢高祖還鄉」(看《讀書雜誌》第四期末欄)脫化出來的,但命意措詞都可算是青勝於藍。此折大概是借一個鄉下胖姑兒的口氣描寫唐三藏在一個國裏受參拜頂禮臨行時的熱鬧狀況。中說:

(一緺兒麻)不是俺胖姑兒心精細,則見那官人們簇擁著一個大擂槌。那擂槌上天生有眼共眉。我則道,匏子頭,葫蘆蒂:這個人兒也忒煞蹺蹊!恰便似不敢道的東西,枉被那旁人笑恥。

………………

(新水令)則見那官人們腰屈共頭低,喫得個酸曛曛腦門着地;吚吚嗚,吹竹管:撲冬冬,打著牛皮。見幾個回回,笑他一會,鬧一會。

………………

(川撥棹)好教我便笑微微,一個漢,木雕成兩個腿;見幾個武職他舞著面旌旗,忽剌剌口裏不知他說個甚的,粧個一個鬼:——人多,我也看不仔細。

………………

這種好文字,怪不得曹楝亭那樣佩服了。這也是我認這部曲為吳昌齡原作的一個重要理由。

      如果我的猜想不錯,如果《納書楹》裏保存的「西遊記」殘本真是吳昌齡的作品,那麼,我們可以說,元代已有一個很豐富的「西遊記」故事了。但這個故事在戲曲裏雖然已很發達,有六本之多,為元劇中最長的戲(「西廂記」只有五本)。然而這個故事還不曾有相當的散文的寫定,還不曾成為《西遊記》小說。當時若有散文「西遊記」,大概也不過是在《取經詩話》與今本《西遊記》之間的一種平凡的「話本」。

      錢曾《也是園書目》記元明無名氏的戲曲中,有「二郎神鎖齊天大聖」一本,這也是猴行者故事的一部分。大概此類的故事,當日還不曾有大規模的定本,故編戲的人可以運用想像力,敷演民間傳說,造為種種戲曲。那六本的「西遊記」已可算是一度大結集了。最後的大結集還須等待一百多年後的另一位姓吳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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