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谷一家,有兩項家族事業:一是畫商,一是神職人員。梵谷畫商做不成,家人們立即安排他從事第二項,而這似乎也是梵谷衷心想從事的工作。
文生.梵谷(Vincent van Gogh)於 1877 年 5 月,到荷蘭阿姆斯特丹投靠伯父約翰.梵谷(Johannes Van Gogh),為進入荷蘭的神學院努力唸書。這位被暱稱為「陽伯伯」(Uncle Jan)的海軍中將,和梵谷的姨丈史垂克牧師(Reverend Stricker),幫梵谷準備了最好的環境、請了最優秀的老師指導,希望梵谷能夠順利考進神學院,承續家族傳統。
史垂克牧師家的飯廳裡,懸著一幅阿里.薛佛(Ary Scheffer)畫的加爾文(Calvin)像。在這個飯廳,梵谷與他的表姐凱伊(Kay)初次見面,而幾年後,也是梵谷另一次瘋狂行為的案發現場。
苦讀無成,遠赴礦區
梵谷在阿姆斯特丹苦讀了一年,覺得他不是讀書的料,最終還是放棄了。他熱愛傳教,但又認為,花時間研讀入學考試的那些死板科目很沒意義,於是改投入位於布魯塞爾的福音佈道委員會,在那兒只要經過短暫的訓練,馬上可以當一名福音牧師。
梵谷在福音佈道會受訓,但卻沒有順利畢業,因為他排斥即席演說。後來,在皮德森(Pietersen)牧師的協助下,梵谷自費(他父親負擔開銷)前往艱困的波瑞納治煤礦區(Borinage)傳道,希望能先做出一點成果,再來爭取委員會的正式任命。
梵谷住在礦區的瓦斯美(Wasmes)村,在這兒,他見識到了宛如人間煉獄的苦難景象。
在過去,梵谷無論是在家鄉的桑德(Zundert)或艾田(Etten),或是在英國、阿姆斯特丹,都曾經見過貧窮和困苦的民眾,並對他們深感同情。但過去,這些貧窮和困苦,他是以旁觀者的角度來欣賞,欣賞他們純樸之美,欣賞他們勞動時展現的生命力,就像是在品味一幅米勒(Jean-François Millet)的畫一般。
這一次,他是置身於淒慘的環境之中,無處可躲、無處可逃,舉目所見,盡是悲傷和無助。這幅景象,只有現實的殘酷,絲毫不具浪漫的美感。
墜入痛苦的深淵
梵谷很推崇華格納的音樂,他和西奧在巴黎時曾去聽過幾次華格納的音樂會。我想他應該沒看過《尼貝龍指環》,我一直覺得,梵谷可能會比較喜歡《羅恩格林》(Lohengrin),因為該歌劇的故事,就發生在他的家鄉布拉班特(Brabant)。
《尼貝龍指環》中被奴役的矮人族尼貝龍人,在地底下做著苦工,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圖右為 Arthur Rackham 繪製的插畫),感覺就和《梵谷傳》書中,對波瑞納治礦工的描寫差不多:
「他們(礦工)都穿著粗糙襤褸的衣服,戴著皮帽;女人和男人穿得一樣。每個人都周身黑透,狀如掃煙囪的工人,眼白和蓋滿煙灰的臉形成了奇怪的對照。人家叫他們做『黑嘴巴』,不是沒有理由的。因為從黎明前起就一直給關在黑暗的地下做苦工,即使下午那段微弱的陽光也刺痛他們的眼睛。工人們半盲地顛跛著走出大門,用急促而難懂的方言交談。他們都是小個子,肩膀狹窄而向內彎曲,手腳則瘦骨嶙峋。」
事實上,起初梵谷也覺得這些礦工「很動人」:「他們純真而和善,像布拉班特省的桑德人和艾田人一樣。當地的景物給他的蕭條之感也已經消失,因為他覺得礦區頗有個性,事事物物都開始有意義起來。」他心態的改變,是在他實地下到礦坑之後。
坎伯(Joseph Campbell)在《千面英雄》(The Hero with a Thousand Faces,參見:千面英雄 - The Hero with a Thousand Faces)一書中,提到了「鯨魚之腹」這個轉變門檻:
鯨魚之腹
神奇門檻通道為進入再生領域轉折點的這個概念,是鯨魚之腹這個世界性子宮意象所象徵的意義。英雄不具征服或撫平門檻的力量,反而被吞入未知領域,幾乎已經死去……
……這個普遍的神話主題,把重點放在視門檻通道是一種自我消滅形式課題上。……在這裡英雄並不往外追求,超越過有形世界的局限,反而走向內在以求再生。
梵谷下到七百公尺深的地底下,那黑暗、深邃而燥熱的窄小空間裡,所能吸到的只是混著煤灰、煙屑,又稀薄到幾乎令人窒息的空氣。這種惡劣的非人環境,卻是礦工們一天十三個小時的工作場所。梵谷被他眼前的景象給震撼住了,身為一個傳教者,他無法相信神竟然容許這種慘況,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他被這個未知的領域徹底吞食,他的信念已然死去。
這個精神的死亡,從他的書信中並看不太出來,但 Irving Stone 則特別把下坑的見聞,當成一個分界點:「……終於他發現自己是騙子,懦夫。他對礦工們宣揚安貧之道,可是自己的生活卻舒適而富裕。他只是一個玩弄詞藻的偽君子。他的宗教只是一種無聊又無益的玩意兒……」
於是他拋棄過去,過著如同波瑞納治礦工般的生活。他將內衣襯衫全分送給窮人,他領得的微薄薪資,也多用來購買食物和藥品接濟村民,自己則常常餓著肚子。「他因營養不足而日形消瘦,他的緊張而突兀的舉止日漸顯著。」
後來,梵谷因為太投入礦區生活,他的衣著和傳教方式,都不依照委員會的規定,因而被取消任命。至此,二十六歲的梵谷,嘗試過當畫商、書商、教師,想進神學院不成,要當福音牧師也失敗。 他沮喪、自暴自棄,他不知何去何從,宛如行屍走肉。
重拾畫筆,死而復生
就這樣閒晃了好久,直到有一次他拿起鉛筆,畫下他所看到的事物時,這才喚醒了他內心中潛藏的創作慾望。他從繪畫中找到他生命的目的,他因繪畫而獲得重生。
「幾星期後,他已經臨過牆上的印畫好幾遍了,他感到如要再求進步,非得多臨幾張,尤其是大師們的作品。不管西奧已經有一年沒寫信給他,他將自己的驕傲埋進劣畫堆裡,寫了一封信給弟弟。」
上面 Irving Stone 所說的那一封信,應該是編號 134 號信件,寫於 1880 年 8 月 20 日。書裡面還特別把內容寫出來:
親愛的西奧:
我要是沒記錯的話,你一定還有米勒畫的「田間的工作」。可否寄來,借我暫用一下?
我得告訴你,我正在學畫巴斯布姆和阿勒貝的巨幅畫頁。說不定你見了還不致太不滿意。
儘可能多寄點畫來,別為我擔心。只要我能繼續工作,總可以恢復正常的。
寫這封信時,我正忙於畫圖,現急於畫下去,晚安吧,趕快把畫寄來。
在心中和你熱烈握手!
文生
從西奧保存的信件來看,梵谷自 1879 年 8 月至 1880 年 6 月,都沒有寫信給西奧,但在 1880 年 7 月,已先寫了一封長信過去,接下來才是這一封,所以此信並不是打破兩人緘默的關鍵。這封信裡還附上一幅梵谷的素描,不過 Irving Stone 把這幅素描所描繪的景象,保留到稍後的情節才套用:
「接連一個星期,他每天清早才兩點半便去馬加斯的大門口畫巨幅的礦工:沿著荊棘圍籬,踏過雪地小徑,走向豎坑的男女工人;在暗中走過,看不真切的幽影。背後他畫上礦廠的宏大建築,還有那成堆的廢渣,隱隱地襯在天邊。等初稿畫成,他又臨了一張,附在信裡,寄給西奧。」
救星西奧登場
第一章的最後一節,目錄上的小節名稱是:〈萊斯威克的老磨坊〉。梵谷的弟弟西奧在這時正式出場,兄弟倆交心剖白,Irving Stone 在這裡用上了所能找到的全部素材,編構了這一長串精彩的對話。兩兄弟少年時期在萊斯威克老磨坊旁邊一起散步,還有雨後一起喝牛奶的情景,將他們的心緊緊結合在一起。
「在他(西奧)的天地裡,文生是最重要的人,甚至比他母親或父親還重要得多。文生使他的童年甜蜜而美好。……他覺得他屬於文生,文生也屬於他。在一起的時候,兩人能了解這世界;一旦分開,他常常不明白自己何以要工作,何以會成功。他需要文生來充實自己的生命……」
於是西奧規畫好兩人未來的合作計畫,「……如果你想要做什麼事,一開頭需要幫忙的話,簡單告訴我你終於找到了真正的終生事業,那我們就可以合作。你出力,我出錢。等到你能賺錢的時候,就可以連本帶利的還我。……」
↓ 梵谷畫作《礦工》。(居斯美:1880年9月,F 831)
「西奧,你比我悟得快!我不許自己想這件事情。我怕。當然我有事要做。我一生都朝著它走,從來沒有懷疑過。當初我在阿姆斯特丹和布魯塞爾念書,已經有強烈的衝動要畫畫,要把自己看到的東西移到紙上。可是當時我克制住自己。我怕它會干擾自己真正的工作。我真正的工作!我真瞎了眼!這些年來,我心裡一直有樣東西掙扎著要衝出來,我自己卻不讓它出來。我把它打了回去。……」
「……浪費了這許多年,『我終於發現自己了!』我要做一個畫家。我自然要做一個畫家。我非做不可。所以我做別的工作全失敗了,因為我不是那種材料。現在我終於找到絕對不會失敗的東西了。啊,西奧,牢獄終於打開了,而你是拉開門閂的人!」
第一章,就在這極樂的狂喜中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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